在中国的诗歌艺术长河百花园里,题咏画作的题画诗是其中的一朵奇葩。而从中国传统艺术本身的优势与特点看,题画诗是中国画“诗画合一”艺术精神内核的外化,特别是“文人画”,则更是如此。这是因为,中国传统的“文人画”十分讲究意境,与诗词可谓是意蕴上相连,境界上同构,同根同源,若合一契。
诚如清代著名画家在其方薰《山静居画论》中所云:“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在画中题吟的题画诗如此,观赏画作后有感而发而作的题画诗亦是如此。画为诗意,诗为画魂,诗画互补,能使意境更加深远。“元四大家”之首的黄公望,是典型的诗书画兼擅的文人画家,在至今存世的黄公望诗作中,便有相当一部分是题画诗。他在自画自题和论评同时代画友画作的诗篇之外,还写了大量歌咏历代著名画家画作的题画诗。在本文中,就对其中的部分诗篇予以简要的介绍,希望读者从中对元代这位最伟大画家的师法和创作能有所了解。
黄公望十分注重吸收前人的精华,这在他众多吟咏前人画作的诗歌中可以看出。
东晋名士顾恺之,字长康,博学有才气,工诗赋、书法,尤善绘画。顾恺之的绘画在当时享有极高的声誉。谢安曾惊叹他的艺术是“苍生以来未之有也!”顾恺之作画,意在传神,其“迁想妙得”、“以形写神”等论点,为中国传统绘画的发展奠定了基础。顾恺之被当时人称为“才绝、画绝、痴绝”,黄公望对之也是非常钦佩,在他看来,“顾长康天才驰誉,在当时为谢安石知名,其寓意于画,离尘绝俗,开百代绘事之宗,至于痴,亦由资禀之高,好奇耽僻,不欲与世同,故人有三绝之称。”想到黄公望中年后自号大痴、大痴道人,其以“痴”自况的用意,在他对顾恺之的“至于痴,亦由资禀之高,好奇耽僻,不欲与世同”的推崇中,其实也可以说是阐述地很明白了。黄公望取“大痴”之号,是否自比顾恺之的“痴绝”,现已不可知,但顾恺之的人格魅力和画艺技巧对其的影响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黄公望在好友危素处目睹顾恺之《秋江晴嶂图》时,不禁为之惊赏不已:“此卷墨法入神,傅采入妙,莫得知其所以始,而亦莫得知其所终,变幻百出,诚可谓圣于画矣,岂学知勉行者所得仿佛其一二哉。”并咏诗以赞:
三绝如君少,斯图更擅场。
设施无斧凿,点染自微茫。
山碧林光净,江清秋气凉。
怜余瞻对久,疑入白云乡。
在诗中,黄公望对顾恺之推崇备至,赞赏其“三绝如君少”。对顾恺之“无斧凿”的立意和命笔,以及其“点染自微茫”的画艺激赏不已,他在对其画作中展示出来的笔墨技法予以充分肯定外,还情不自禁地“瞻对久”,为画中的意境所痴迷,简直要“疑入白云乡”了。
与顾恺之并尊为“画家四祖”的南北朝著名画家张僧繇,素以人物画著称,不过其山水画也很有造诣。黄公望在目睹其画作《秋江晚渡图》后,为之赋诗:
何处行来湖海流,思归凭倚隔溪舟。
枫林无限深秋色,不动居人一点愁。
盛唐著名诗人王维,字摩诘,既是山水诗派的杰出代表,又精于山水画,是中国“文人画”之祖。苏东坡对其推崇备至,赞曰:“咏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黄公望也是深爱王维的画作,先后有数首诗予以题吟。其中《题王摩诘<春溪捕鱼图>》诗云:
春江水绿春雨初,好山对面青芙蕖。
渔舟两两渡江去,白头老翁争捕鱼。
操篙提网相两两,慎向江心轻举网。
风雷昨夜过禹门,桃花浪暖鱼龙长。
我识扁舟垂钓人,旧家江南红叶村。
卖鱼买酒醉明月,贪夫徇利徒纷纭。
世上闲愁生不识,江草江花俱有适。
归来一笛杏花风,乱云飞散长天碧。
《题王维<秋林晚岫图>二首并序》云:
王右丞生平画卷所称最者,唯辋川、雪溪、捕鱼等图耳,吾意以为绝响。不谓太朴于中州友人家,又得此卷,而用笔之妙,布置之神,殆尤过焉。固知右丞胸中伎俩,未易测识,而千奇万变,时露于指腕间,无穷播弄,岂非千载一人哉。置之案头,临摹数遍,终未能得其仿佛,漫书短句,并识而归之。
群山矗矗凝烟紫,万木萧萧向夕黄。
岂是村翁恋秋色,故将轻舸下横塘。
秋岚荏苒泛晴光,处处村村带夕阳。
一段深情谁得似,故知辋口味应长。
《题王维<雪渡图>》诗云:
摩诘仙游五百年,画称雪渡未能传。
只因曾入宣和府,珍重令人缀短篇。
时至今日,王维的上述三幅画作都已经失传,后人只能通过黄公望的题画诗作,来想象其生动的画意了。王维画作中的“用笔之妙,布置之神”让黄公望叹为观止,并赞叹能画出“千奇万变,时露于指腕间,而无穷播弄”这样绝妙画作的的王维为“千载一人”。黄公望还对王维的《秋林晚岫图》反复进行临摹,以吸取其精华。虽然黄公望自谦“终未能得其仿佛”,但王维的画风对其还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据唐人朱景玄所编撰的《唐朝名画录》中记载,王维的《辋川图》“山谷郁郁盘盘,云水飞动,意出尘外,怪生笔端”。《辋川图》虽已失传,但这种峰峦浑厚,气势雄秀,具有深远苍茫笔意和行云流水笔法的画作,在某一程度上应该是和黄公望的山水画若合一契吧。和黄公望同时代的元代诗人张宪作有《黄大痴画》诗,诗中便有“树里人家似辋川”的描述,可见王维对黄公望的艺术影响之深了。
黄公望不仅对王维十分倾心,对五代后梁时期以王维为法乳的著名画家关仝,他也爱屋及乌,一并予以推崇。在他看到关仝的《层峦秋蔼图》时,很是欣赏其画作中所深具的王维山水画风格,并赋诗称赞,其序云:
关仝此卷,虽祖洪谷子,而间以王摩诘笔法,融液秀润,正其中岁精进之作也。人谓有出蓝之美,讵不信夫。
群峰矗矗暮云连,梦磴逶迤鸟道悬。
落叶深深门半掩,疏花历历客犹眠。
岩端飞瀑为青雨,江上归舟厥碧烟。
应识个中奇绝处,昔年 洪谷属君传。
在诗歌中,黄公望以“矗矗”、“逶迤”、“深深”、“历历”等叠音字,对关仝描绘层峦秋蔼时“间以王摩诘笔法,融液秀润”的画作予以了充分的肯定和赞赏。
在中国山水画的历史上,董源是一位影响深远的大家。董源,一作董元,字叔达,因其事南唐主李璟时被任北苑副使,故又称“董北苑”。董源南唐亡后入宋,被看作是南派山水画的开山大师,其最有独创性而且成就最高的是水墨山水。黄公望是将董源作为千古画宗来推崇的,他曾说:“作山水者必以董为师法,如吟诗之学杜也”。在他的画论《写山水诀》中,便以董源的绘画方法作为创作的圭臬。黄公望对董源所题的画作名称今已不详,不过在其《题董北苑》的诗意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出他对董源画风的仰慕和热爱:
一片闲云出岫来,袈裟不染世间埃。
独怜陶令门前柳,青眼偏逢惠远开。
黄公望对前人的题画诗不仅仅是描述画面的意境,他常常也会抒发自己对前人的喜好,或谈论艺术的见地。这在他对李成画作的题画诗中尤其可见。
李成是五代及北宋画坛上的一位大家,字咸熙,先世系唐宗室,祖父李鼎于五代时避乱迁家至山东营丘,故后人又称其为“李营丘”。李成博学多才,胸有大志,但不得施展,遂放意诗酒书画,有《读碑窠石图》、《寒林平野图》、《晴峦萧寺图》、《茂林远岫图》等佳作传世。李成师法荆浩、关仝,又能自出机杼,加以发展,其所画多为郊野平远旷阔之景,画法简练,笔势锋利,好用淡墨,有“惜墨如金”之称;他画的山石好像卷动的云,后人称这种表现技法为“卷云皴”。米芾形容李成的画是“淡墨如梦雾中,石如云动”,这种“石如云动”的形象成为以后画家用李成笔法作画的重要风格标记。李成对后世的山水画创作影响极大,黄公望对其画艺心醉神迷,并在《写山水诀》中说:“近代作画,多宗董源、李成二家。”在平日里也是常常予以临摹,吸取其营养。在存世的黄公望题画诗中,对李成画作的题咏也是最多的。黄公望他在初次观赏了李成的《寒林图》后,十分欣喜,赋成《题李成<寒林图>》诗:
六法从来推顾陆,一生今始见营丘。
腕中筋骨元来铁,世上江山尽入眸。
林影有风摧落叶,涧声无雨咽清流。
寒驴骚客吟成未,万壑寒云为尔留。
黄公望在年老之时,又有幸看到李成的《秋岚凝翠图》后,遂即兴赋成《题李咸熙<秋岚凝翠图>》诗:
山林之乐幽且闲,何人卜居云半间。
江庭敻立苍树杪,招提高出碧溪湾。
循溪隐隐穿细路,断岸疏疏起烟雾。
微茫万顷白鸥天,雁陈凫群落无数。
樵歌初断渔唱幽,桥边野老策杖留。
春山万迭西日下,渺渺一片江南秋。
我昔荆溪问清隐,溪上分明如此景。
别来时或狂梦思,忽见此图心为醒。
李侯少年擅丹青,晚岁笔意含英灵。
兴来漫写秋山景,妙入毫末穷杳冥。
无声诗与有声画,侯能兼之夺造化。
临窗点笔试题之,老眼模糊忘高下。
黄公望每看到李成的画作,总会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要“临窗点笔试题之”。有时,他还会借用朋友诗篇的韵律予以创作,如《题李营丘真迹,次俞紫芝韵》:
营丘自是浪仙流,写得空山一段秋。
古木千章施锦绣,风光都属幔亭收。
一次,黄公望在友人处观赏到李成的篇幅为十页的画册后,竟然兴致勃勃地分咏十首绝句,其对李成的爱好,真可谓无以复加了。黄公望《题李成所画十册》诗序云:
李咸熙画,清远高旷,一洗丹青蹊径,千古一人也。今见善夫先生所藏十册,不觉心怡神爽,正如离尘坷而入蓬壶矣。赏玩之余,并赋十诗。
夏山烟雨
雨气熏熏远近峰,长林如沐晚烟浓。
飞流遥落疏钟断,石径何来驻短筇。
山人观瀑
匡山过雨泻飞流,遥望香炉翠蔼浮。
诗诵谪仙清俊句,浩然天地与神游。
江干帆影
高阁崔嵬瞰碧江,布帆归去鸟双双。
无边树色千峰秀,一片晴光落短窗。
蜀山旅思
忆昔蚕丛开蜀国,崔嵬剑阁入寒云。
荒郊寂寂猿啼苦,多少归人不忍闻。
秋山楼阁
杰阁逶迤秋色老,霜林掩映暮峰横。
居人自有闲中伴,坐对飞流意不惊。
翠岩流壑
石磴连云暮蔼霏,翠微深杳玉泉飞。
溪迥寂静尘踪少,惟许山人共采薇。
山市霜枫
市散谁闻野鸟声,短桥何处旅人行。
莫嫌寂历空山道,隔岸丹青刺眼明。
雪溪仙馆
驰驱十载长安道,立马溪边暂息机。
坐久竟忘归路晚,半空飞沫湿絺衣。
秋溪清咏
万壑千岩拥翠螺,人家处处掩松萝。
溪头静坐者谁子,赋就新诗拟伐柯。
除了最为心仪的王维、董源、李成之外,黄公望对五代后梁的荆浩(自号洪谷子)、五代后唐的周文矩、北宋的郭忠恕、苏轼、王诜(字晋卿)、赵令穰以及南宋的赵伯驹、夏圭等著名画家亦多有题咏。如《题荆洪谷<楚山秋晚图>并序》:
洪谷子有云:“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所长,成一家之格。”以此则知其未尝不好古而亦未尝不好学。今太朴先生近购所画《楚山秋晚图》,骨体绝,思致高深,诚有合于斯语,非南宋人所得梦见也,因赋以短句。
天高气肃万峰青,荏苒云烟满户庭。
径僻忽惊黄叶下,树荒犹听午鸡鸣。
山翁有约谈真诀,野客无心任醉醒。
最是一窗秋色好,当年洪谷旧知名。
《题郭忠恕<万松仙馆图>》:
琳堂掩映万松齐,绝壑寒云望不迷。
为听水流翻破寂,轻袍重过短墙西。
《题苏东坡竹》:
一片湘云湿未干,春风吹下玉琅玕。
强扶残醉挥吟笔,帘帐萧萧翠雨寒。
《题王晋卿<万壑秋云图>》:
雨霁云乃碧,天高气且清。
霜枫红欲尽,涧瀑落长鸣。
岫岭苍茫景,江湖浩荡情。
应知卧云者,奚尚避秦名。
《题赵令穰<秋村暮蔼图>并序》:
右赵令穰所画《秋村暮蔼图》,曾属徽庙题识,其为真迹奚疑。令穰字大年,宋宗室,游心经史,戏弄翰墨丹青,多得不传之密,笔法清丽,景象旷绝,绝去供奉品格,常闻前人盛称其惯为平湖旷荡之景,讵不信夫,偶观此图,不胜仰慕,并系一绝于左。
笔下峦霏乍有无,千林萧瑟远峰孤。
王孙当日归何处,传得秋村暮蔼图。
《题夏圭<晴江归棹图>》:
漠漠江天吴楚分,几重树色几重云。
客心已逐归帆好,谁道溪边有隐君。
从黄公望诸多题咏前人画作的题画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对古人胸襟气质的仰慕和高超画技的追蹑。其中“南宗画祖”的王维和南派山水画开山大师的董源等人的南宗画派风格,在黄公望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与此同时,黄公望也注意吸收北宗画风代表人物的夏圭、马远诸大家的长处,并在自己的创作中予以借鉴和发展。经过长年的滋养和学习,并予以融化贯通,黄公望在晚年时终于大变其法,自成一家。特别是其晚年所作的《富春山居图》,更是为后人所推崇,影响深远。明代画家邹之麟在题跋中称此图“笔端变化鼓舞,右军之兰亭也,圣而神矣!”将《富春山居图》视为国画中的《兰亭集序》,列为“神品”。
如今,黄公望当年所题的历代名家画作大部分已佚无存。我们也只能细加玩味黄公望的题画诗来想象这些画作的内容和意境了。然而题画诗有着其自身的特点,它的内容既不能与画面脱节,又不能完全拘泥于画面。附上去,跳出来,应是它的突出特点。好的题画诗,不应该只是不满足于在诗句中单纯地描绘和解读画作,成为画作的一种附丽和补缀,而是要另辟蹊径,别有会心,别有寄托,亦即善于借助画面的艺术平台,抒发诗人的心声,阐述画面难以表达的深刻内涵。这一点,我们在读黄公望的题画诗中是能很深地感知到诗人情感的。无论是高唱“思归凭倚隔溪舟”,“归来一笛杏花风”,“江上归舟厥碧烟”的归去来兮意味,还是赞颂“卖鱼买酒醉明月,贪夫徇利徒纷纭”,“袈裟不染世间埃”,“惟许山人共采薇”,“应知卧云者,奚尚避秦名”,“客心已逐归帆好,谁道溪边有隐君”的归隐生活,都寄托着黄公望看破红尘、超然出世的思想。我们可以大胆地推测,这些题画诗应该都是他遁迹江湖、入全真道后的作品。
近代陈衡恪认为:“文人画有四个要素: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黄公望天资孤高,少有大志,后又博览群书,好学不倦,掌握了广搏的学识和技艺。《录鬼簿》作者钟嗣成说他:“公之学问,不在人下,天下之事,无所不知,薄技小艺亦不弃。”诗书画兼擅的黄公望不仅在学术文章方面有着高深的造诣,而且还有着遗世独立的思想,“其侠似燕赵剑客,其达似晋宋酒徒”,是真正意义上的逸士高人,其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可谓是四者兼善了。正因为如此,在黄公望的众多作品中,其笔意才能简远逸迈,其风格才更苍劲高旷,气势雄秀,从而达到了画中带有文人情趣,画外流露着文人思想的文人画的最高境界。关于黄公望画作中这种意境,我们除了品读其存世的自画自题的题画诗外,在玩味黄公望题前人画作的题画诗中也是可以明显感知到的。
黄公望
黄公望(1269~1354)中国元代画家,书法家,元四家之一。本姓陆,名坚,汉族,平江常熟人氏;后过继永嘉黄氏为义子,因改姓名,字子久,号一峰,后入 “全真教”,又叫大痴道人等。
黄公望家住常熟子游巷,由于幼年父母双亡,家庭贫困,十岁左右的时候,就给寓居在虞山小山头的浙江永嘉人黄乐为养子。据传说,当时黄乐年已九十岁,看到他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喜出望外地说:“黄公望子久矣!”从此,陆坚便改姓换名为黄公望,字子久。关于他名与字的来历,颇有趣味。因黄公望父亲得子后,友人来贺,说:“黄公望子久矣!”,因而黄父为其取名作“公望”,字子久,江苏常熟人。他的《山居图》虽自题落款为“大痴道人平阳黄公望”,但叶落归根,其墓位于常熟西门外虞山脚下。曾做过小吏,因受累入狱,出狱后隐居江湖,入道教全真派。工书法,善词、散曲,颇有成就,50岁后始画山水,师法赵孟頫、董源、巨然、荆浩、关仝、李成等,晚年大变其法,自成一家。其画注重师法造化,常携带纸笔描绘虞山、三泖、九峰、富春江等地的自然胜 景。以书法中的草籀笔法入画,有水墨、浅绛两种面貌,笔墨简远逸迈,风格苍劲高旷,气势雄秀。